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劳山记

　　自西而进至神堂口，则渐入佳境，新建草庵，一茶即行。劳一道童引至东北慧炬院，又一石竹涧，大殿内有憨山大士所请藏经并檀香佛。有一老僧月心，写作颇通，除此外别无观矣。转而至东。由王官楼后登黄石宫，有奇壁流泉，北面有高山，前面大河，河南即华楼大顶。举目一望，四面山色令人神往气爽。目空天地，不知有人间世矣。仍有中宫、上宫，可以略目。下而过王官园林，大门对曰：“十亩绿野渊明稼，一带青山中立图。”楼上一对曰：“清狂客至无兼味，老病人扶有远山。”前有华阴小集，停骖片息，饮酒数杯，即过河，南游西莲台。此周官所施荒山，僧人新建佛殿也。老僧子华坐化偈语：“叵耐这个皮袋，终身唯作患害，撒手抛向尘埃，一轮明月西迈。”现刻塔石。一游即转而东，由响石过下华楼，即登上华楼宿。明晨谒庙，看洞中刘真人蜕壳，登老师傅坟，路甚窄险，非胆大力强者，不敢行也。回而之南天门一坐望，即之东。仰观梳洗楼，孤峰峻顶，上有一洞，洞中有一神像，曾无人能登其顶，六十年前，山灵泄机，有一刘道人，值云雾寂静时，闻山坡有笙管声，即信步徐行。路虽崎岖却分明，及至顶，云散雾收，风睛日朗，刘道人大叫大笑，跳跃于顶上。山下左近村落并赶华阴集人，互相讶疑，以为是神仙现化，齐奔之山根，望刘道人从容而下，手持琉璃绿杯，此洞中仙物也。佛像亦是白琉璃，别无他物。地方即报至邑侯张公，得去此杯，自此再有欲登者，已迷津矣。间有强攀而上者，岂可得乎？真所谓刘郎误入天台也。尚有金液泉、天液泉、玉女盆，高架崮，皆华楼景也。　　观毕南下，过外祖蓝官书院，亦堪进歇。即过蓝官祖茔，一坟面东，西一大山，东向椎儿崮，风水妙甚，古松如龙，皮如鳞甲，游者无不盘桓赞美。再东过毕家村，村南有外祖蓝官新茔，亦可一游。即至晋生杨公之乌衣巷，大门首一对曰：“十日大都留客事，一春多半为花忙。”过河南，看红石崖，颇湛流连。直登上庵，一名“神清宫”，景虽隘，却精。即下至大劳观一茶。
　　东游九水，由山后牵骑至七水庙子。自一水至九水，一路鸟音树色，两岸奇峰削壁，水中磊落怪石，曲折万状，幽雅绝伦。游客脚踏石跳水为路。真所谓：“水向石边流出冷，风从花里过来香。”桃源仙境，不过如是。予恍然大悟，讶刘郎之误入天台欤？凡游至此者，名利念淡，万缘俱空，真劳山第一佳景也！更有可羡、可赏、恋恋而难舍者，北有峻石名“骆驼头”，乾坤幻象，古怪异常。予昔与知友宗方侯游此题诗曰：“泰桥万里逐东流，疑是当年鞭石游。力殚五丁驱未尽，山灵幻结骆驼头。”山有一村，新创草庐，骚人韵士过此者，题三对于门上，其一曰：“山光悦鸟性，潭影空人心。”其二曰：“有山有水区处，无是无非人家。”其三曰：“茶熟香清有客到门可喜，鸟啼花笑无人亦自悠然。”居此地者，不知此地之妙；亭此福者，不知福中之趣。可惜人间天上，为庸愚蠢夫得之乎！再过七水庙子，南至九水庵，西有“仙姑洞”三字。前有明武进士周鲁书者。宗方侯又题诗曰：“逍遥仙洞辟灵区，题者何人周鲁书。看得古今只一瞬，摩崖丹嶂是吾庐。”面东有“三清草殿”，是予昔年领袖所建者。不知费几许焦劳，今一旦被豺狼破坏，良可浩叹。游毕至旱河庵，新建玉皇大殿，规模宽宏，尽堪一宿。

　　次日，直抵登窑村，一路山色环绕可观。此村三面皆山，面前大海，风景甚佳。昔有一避世高人，埋名居此，酷好结客，谈豪侠。静室对联曰：“无钱结客能倾胆，有剑酬知未为贫。”后不幸丧子，大门一对曰：“子去花为伴，友稀鸟作宾。”今人读之潸然。

　　东北峻岭，有一古刹，名“上元石屋”。因路险地僻，所以不得受名人之玩赏。由登窑之韩□观，内有大耐冬、大白果树，其余不足观也矣。即止宿于烟云涧，乃巨峰之角庵也。倘日光未落，穷力而至砖塔岭亦可。里人相传，山外有唐王征东建一双塔，名双塔口。有夫妇塔旁收田，老母送午饭至，时即值风雨骤作，其夫只背妇向塔避雨，触天大怒，雷龙连塔将不孝夫妇一总抓离，摔至下巨峰，相隔数里遥也，砖迹尚存，故名砖塔岭。然顶后坡，又有骷髅花，五月方开，有头有口，即此夫妇之遗踪。噫！人可不孝乎哉？此处有一张道人，打坐悟道，山中第一人也，大可谈论。东南有一金壁洞，宽大明亮，凡在内读书者，未有不发达者也。再上巨峰，系铁瓦殿。举目南望，面前一小山，势如插屏，屏外汪洋浩漫者，即碧波万顷也。令人神骨皆清，真别有一洞天矣。殿旁之慈光洞、金刚崮、仙人桥，山后之自然碑及种种奇象，一经目者皆恋恋难舍也。
　　更上一层是上巨峰，不可不到，不堪久住。然巨峰为万山之祖，在山外遥望，山内近瞻，顶之两旁，各一流长山，其顶皆向北欹，俨然群臣，阶下执笏班立，伏首朝阙。造化之妙，唯会心人、巨眼人看出此景，而冒冒粗游者不知也。在此能住数日者，真有仙风道骨之福量也。次日，下转东登天门后，脚底是海，头上是山，十余里路，坎坷陡险，可谓星列，令人心旷神怡，动人以缥缈之思矣。听涛声浩荡，观山色参差，非此景欤。天门后之大殿，是一齐道人名本守者，独手钻石，三年成功，墙皆石条。一旦无踪，找至八仙墩，得一衲脱，留一诗句曰：“道名齐本守，功夫从未有。打坐二十年，用工下苦修。若问归何处？仙台阆苑游。”此万历年间事也。
　　北至上清宫，两旁大山，前面大海，中间奇怪峻石，予与知友宗方侯持竿钓毕，漫吟诗曰：“钓罢归来意自如，晚烟倚树遍村墟。谁家老酒新开瓮，换我金鳞尺半鱼。”北顶有名烟霞洞，是吾邑马山东刘仙姑修真处也。一派秀色，胜上清宫多多矣。更奇者，殿前有一牡丹一墩，道人相传，吾邑蓝侍郎游此，值花方开，爱甚。至秋，即遣人移取。是夜，道人梦一白衣美人告曰：“我今要去，至某年、某月、某日方回”。天明，蓝官持帖来取，道士详记壁上。届期，道士又梦白衣美人告曰：“师傅，我今回矣。”晨起趋视旧窝，发芽皆带花蕊。道人即奔县诉之，蓝公同至东园，则花果槁矣。二百年来，此花尚存，花之神也、仙也，千古流传也。
　　再转东南至下清宫，三面大山，面前平滩巨海，风水佳景。昔有憨山和尚，年方二十余，写作全才，海内名家。曾与胶州赵进士讳任者作对曰：“去路还从来咱转，粗心须向细心求。”将三官殿毁，葬神像于海。逐道招僧，建大佛殿，劈山取土，日费百金，可惜劳山无福，有耿义兰者，疏奏万历皇帝，将憨山充发广东卫。去后，道众方重修三官大殿。佛殿基之址尚存。此时，三殿内皆有耐冬成树，自十月开至来年三月。予昔冬游，遇雪压花，见夫白者，雪也；红者花也；黄者花之心也；绿者花之叶也。真一径一花色，无处无鸟音，令人终日对赏，实恋恋而不忍舍也。然福薄人，焉得长消受哉？可笑孽道，守此景而不知此趣也。再说，憨山至广东，立一大丛林，门徒无算，后坐化而成七祖。吾邑有广东道周天近太翁，在日与憨山甚善，天近幼时常在座前后。天近任广东，竭诚拜谒，其面如生，肉胎如漆，用指一弹，丁当有声。衣钵辉煌，题其匾曰：“因果非偶，至今追忆。”设憨山坐化劳山，名扬天下，至今游者络绎不绝，劳山之享名更当何如？
　　东南山之尽头，一小土山，由猎泊、涨泊而进，一流海滨有试金汪，水中有试金石。大者可作砚，小者试金银，黑坚堪赏。土山之下有八仙墩，五色缤纷，上有云岩笼罩，大小圆窝，光彩陆离。前有海波潮，荡吞吐奔腾，真瀛洲仙界、蓬莱瑶岛，天之生物也，奇哉！观毕复回，向东坡往西转，观张仙塔二座，系邋遢张神仙碎石所砌。一塔在海边，数丈削壁顶上，紧贴南崖，往南探头。北边又有一碎石塔，塔旁有一大耐冬树，至今几千百年。而碎石安如盘石，非神物而何哉？一小小土山，乃有如此二大奇景，诚劳山第一奇观也。
　　回至青山，昔年有一埋姓奇人隐于此。结茅庐，小门短对曰：“晦朔潮为历，寒暄草记晨。”又曰：“何处是汉宫秦阙，此中有舜日尧天。”静室长联对曰：“老去自觉万缘都尽那管闲事闲非；春来尚有一事相关只在花开花落。”数年后，不知何往，真高人也。由此北上，过大小黄山，举目东望，碧波无涯，群岛星列，耐冬成林，海鸥聚鸣，别有人间。予避东兵，触景兴怀，漫吟二句曰：“闲来检点平生事，谁似悠悠水上鸥。”
　　过窑货堤至华严庵，是吾邑黄朗生先生所施创建者。有慈沾和尚塔，塔前有四柏，是予所施而命伊徒栽者。面东佳城，福薄人不能得也。西南二、三里，有那罗延佛窟。其门北向，窟顶明亮，如日似月，真乾坤幻象。憨山看经中注：“那罗岩佛出自东莱国，”故找至劳山，遍问僧道得窟名，心中了然，故在下清宫修行建庙。里人相传，佛在窟中打坐，到该飞升时，值徒不爱供给，遂用柴杜门发火，而佛借此火力，飞冲腾顶，故有此名，而顶旁尚有石盖存焉，真耶？幻耶？不可得而考也，又劳山之一大奇观也！此庵有胶州秀才赵安期出家涅*1偈语：“口说无佳碍，今朝挂碍无，风光随处好，净土不模糊。”
　　由此而至太平宫一宿。黎明，上狮子峰看日出，再看槐树洞。明朝远年，有文宗来游，登临时告诸生曰：“此所谓在明明德也。”取其一时，谨凛万缘皆静意耳。因铭其石门上曰“明明崖”。昔避东兵者，几百人而未伤其一也，东兵以为窟窿山，真仙地也。
　　西转而至王哥庄，街南有一修真庵，是远年李太监修创者。有胶州西张天老常居此避静，门有对曰：“野草连根煮，生柴带性烧。”又一对曰：“拨云寻路去，侍月叫门开。”真高人也，得享清福而去矣。自此北去，直抵外祖蓝官之小蓬莱。外边路口一碑，书“渔樵一径”四字。面东一楼，楼后峭壁，楼前大海，楼门对曰：“柯斧青山担出白云将换酒，纶竿沧海钓来明月却忘鱼。”又一对曰：“秀色可餐坐客多情分不去，白云入卧野人无意得将来。”苍松龙形，赏之不倦，是地虽小而景最大。如王鳌之文章，实短而绝伦也。由是西乃峡口庙，文宗至此，车上祝天看云，出对曰：“峡口云连海”，有流亭周杏浦独对曰：“麦窑水接天，”遂称善。
　　再东北而到鹤山，见山家村对曰：“青山留鹤梦，白水订鸥盟。”又有朝阳洞、梧桐金井、七磴楼、仙鹤洞、滚龙洞。前乘夜观海月，仙人盆前有邑侯许铤题仙鹤洞诗曰：“孤鹤飞来几万秋，因餐白石化丹邱。回翔似顾三标秀，振翮疑登七磴楼。流水桃花云片片，青天碧海日悠悠，兴来跨鹤扬州去，海畔苍生为勉留。”又有吴旦昌山氏题鹤山诗，其一曰：“放情随所适，幽兴自婆娑。踏月听僧梵，穿云入薜萝。潭空鹤影瘦，松老茯苓多。灵境堪长往，浮生能几过。”其二曰：“结构傍清溪，拥书午梦迟，窗间人作字，花外鸟啼诗。听水思垂钓，看山羡茹芝。年来无一事，林下学弹棋。”昔有闺媛左灿，在鹤山避乱诗：“避地远人烟，山深太古天。潮回沙路出，树老石根穿。落日收鱼网，望洋跨鹤山。故园隔峰火，客里欲经年。”又有摸钱涧，里人相传，前朝有一李道名灵仙，收盲目徐复阳为徒，掷钱九文，令复阳出涧去摸，一年得三文，三年摸完，目睛忽开而明。功果圆满，飞升挂号。道传废人，触天大怒，罚灵仙刀下飞升。灵仙即晓天机，值墨邑有解囚犯至省出斩者，从至中途，夜半，酒醉解役放囚，自缚替犯赴斩。及斩时，白气冲天，天鼓忽响，云中复阳大叫曰：“师傅跟我来！”监斩官奏疏误斩神仙。自此，墨邑明朝犯人拟斩者，只陪决而不处决也。相传是说者不妄也。面东有大管岛、洞壁石二景甚佳。北有田横岛，有五百义士之墓，是予甲申避土寇逃难之处。地阔而土肥。岸西有砏山，南北二十余里，皆玲珑隙孔。避东兵者，自南头有扒至北头者，数千人，皆得全而无恙也，惜乎，未得一游耳。
　　鹤山之前，有户部黄振侯山庄，即鹤亭养鱼池。客庭匾题曰“快山堂”。茂竹幽亭，可堪坐赏，不可舍此过焉。西转而有郑康成书院，道行于此，有篆叶楸、书带草，古迹尚存。相近而有郎生黄老先生之山庄，名邋遢石者。楼台四面不过人功，而秀山古松全赖天力，是吾邑第一山庄也。
　　观此毕矣。仍归儿女慈帐、名利苦海、是非场中矣。何不居深山之中，与木石居，以鹿豕游。无荣无辱，付理乱于不问，以终天年也哉！
　　【作者简介】见纪润诗《八仙墩》。该游记撰写时间不详，约在清康熙十几年。此文选自1919年青岛墨林印书馆出版之《最新崂山记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