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劳山记
泰岱雄峙震方，支分派衍，磊磊落落，直走海涯。如子孙罗列于前，莫敢抗视。独即墨有山，环海百余里，名劳盛。群峰复岭，翠萶而起。《齐记》称泰山高，不如东海劳。昔传吴王夫差于此山，得灵宝度人经。又《寰宇记》言：始皇帝登劳盛，望蓬莱，以劳于陟，即名劳。又以驱之不动，称牢。及考列仙传，乐正子长遇仙于此山，得赤散丹以长年。邱长春谓三围大海，背负平川，真洞天福地，名不佳而易为鳌。有诗云：“卓荦鳌山立海隅，霏微灵秀出天衢，群峰削蜡几千仞，乱石穿松一万株。”又云：“牢山本即是鳌山，大海中心不可攀。上帝欲令修道果，故移仙迹近人间。”李青莲亦有：“我昔东海上，劳山餐紫霞”之诗。结云：“愿随夫子天坛上，闲与仙人扫落花。”则知山实仙灵奥区，僻处海曲，举世鲜闻。即闻之赤未易蹑而登，得穷其奇尽其变也。
山峦苍翠
康熙甲戌，余自蓟北返而东游。潘太史雪石谓余曰：“子之游不虚也，殆将登大小劳而极海山之胜乎？”且为具言其概，余心慕之。三年，愿莫能申。丁丑四月既望，刺史陈君按行部内，余得偕过不其城。兴会适逢，因携一童子周燮入山，一府役章姓引导，马一骡二。由城东南行三十里，群峰当马首，疑绝人径。忽尔峭壁双开，松风夹路，而入约二里许，名峡口。旁有古寺，广庭无他物，惟药品几种曝日下，香气触鼻观，道人知医，时以济人，走廛市。余独坐幡影石坛上，久之。迤逦而东，地复广衍，不知为众山深处。云开霞卷，登一小峰（名小蓬莱，邑中蓝氏读书处），忽得东海全胜。银涛万顷之上，南望紫翠千层，随波荡漾，灵异不可名状，恨不得即插翅飞去。
童子牵衣遽下，遵大路，折而南，十里至冷哥庄，憩修真庵。松间犬吠，道童知客至，拾松枝烹茗相款。时邑候龚君铨，楚人也，命候人设鸡黍于此。余知而止之，与一蒲团上人共蔬饭。饭罢循山东向，即前南望诸峰。乱石嶙峋，转折成路，马蹄蹭蹬难前。行山麓十余里，陡跻绝癐，缘峻壁，仰麾苍穹，俯临万仞，心惊目眩，不知所措。山腹仄径蜿蜒。盘空凌虚，不得不释鞍曳杖。又行十里许，两足下巨石剑攒，浪花乘风搏激，雪卷云翻，顷刻万状。昔称孙位画水几于道，恐见此笔底亦将穷矣。空洞中有声如雷，时殷林木，复恍惚见龙光鱼影，鹤驾鸾车，翻飞于虚无弥茫之间，直抵于扶桑析木穷荒极岛之外，两目收拾亦大矣哉。
径随峰转，云傍人飞，于横溪绝壑中，度飞仙桥。进一道院，寂寥古殿，丹灶依然，此太平宫也。上有白龙、老君、华阳诸洞，扪萝攀登而上，备历幽绝。时日已西下，斜阳挂松林，二十里之间，郁郁苍苍。松多千百年物，虬枝鹤骨。有挺然千尺凌霄，而具擎天蔽日之概者；有周围合抱，而横枝□□蹙缩，俨然龙挛虎跛之状，而高不四五尺者；有远架岩壑而岸然高视者；有倒托悬崖如俯首恭而揖者。或三五并列于前；或一枝独秀于后；或两相纠缠，结而为门；或分行排立，整如部队，而不错乱跬步。更有琼葩珍卉，绵谷沿溪，奇兽珍离，依人不扰，莫可名识者。 由是直抵华严（庵名），山多伐毛洗髓之流，独此庵为释子道场，邑人黄氏所创。于兹未久，故讲殿禅堂，虚廊峻阁，佛像法相，缯盖幢影之类，靡不严整，胜于他处。坐倚十间楼头，听清梵琅琅，出山坳树隙间，与海潮相和应。夜半寻大悲阁僧岸先万修话，凭栏瞰海。正当月临峰顶，潮上山腰觉三千世界，无非银溶冰结，藐然一身，直与清淑之气相融洽。鸡鸣，僧拉跻最后高峰。目极沧溟，波平际天，见云霞五色中，拥出丹砂轮影，疑阳乌已离□谷。孰知少顷 煌闪烁，如熔金炉鼎，方由一线而全升，初犹癡漾水光中也。一轮初上，山耶水耶，人耶物耶，由晦复明，光华四散，真目得未曾有。僧言海气氤氲，晨曦恒晦，若此纤悉毕现，人不数见者也，徘徊久之，轩衣而起，僧摘山蔬供麦饭。味淡而甘，亦非人世间所常服。乃麈绊未释，不能踪步华楼巨峰之胜，遂与诸僧别于塔院前。清渠一泓，澄澈见底。金鱼可百许，游泳自若，初不知有人之乐其乐者，并不知十步之外。更有大洋之可乐也。僧订后游，余曰：“综不得灵经异丹，以求长年，仍当踪步华楼巨峰，访青莲扫花坛上，固所深愿。”
遂循路而返，重过修真，寻蒲团上道人。叩其姓氏不言，其蒲团上岁月，亦不知几何矣。赠余藤杖之枝，枝节离奇，色如朱漆，即山中物，历年滋久者。受之将归奉母寿。薄暮抵城中。刺史公叩余所游，口不殚述，因书一二于此以示之。至山之高，未知果能出于泰岱否？周官太史氏职掌天下舆图海岳镇渎，必能考核得实。何时得继见潘太史，当复质之。
【作者简介】 张道浚，字延光，又字庭仙，新安（今河南省新安县）人，寓居江苏省常熟县。擅画山水，工诗善琴。著有《鹤还堂集》。张道浚于康熙三十六年（1697年）丁丑来游崂山，撰写了这篇游记。该文选自《天下名山周游记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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